俯身又進疊山“屋”

疊山，即南宋末年著名愛國詩人謝枋得——一個生是國家人，死是國家鬼的人。謝枋得（1226—1289），字君直，號疊山，信州弋陽（今江西上饒弋陽縣）人。他的一生，走過了坎坷道路，充滿了傳奇色彩。

他，學通“六經”、淹貫百家，詩文豪邁、自成一家；他，蔑視權貴、嫉惡如仇，忠心赤膽、寧死不屈，用生命和行動，譜寫了一曲愛國的壯麗詩篇?？删褪沁@樣一個人，卻被戰亂逼迫逃到福建，長期流亡在建陽一帶的荒山野嶺之中，一度以黃坑鎮坳頭村境內一塊巨石為“屋”，藏身其間，艱難度日。前些日子，我回建陽采風，又一次俯身進入謝枋得的“石屋”。那一刻，我在心里說：這不是向大石頭彎腰，而是給謝枋得鞠躬！

史料記載，謝枋得自幼由母親桂氏教養。他天生好學、天性聰穎?！端问妨袀鳌穼χx枋得是這樣描繪的：“為人豪爽，每觀書五行俱下，一覽終身不忘?！彼麖男【鸵浴爸伊x”作為己任。只可惜，雖為忠義之士，無奈生不逢時。宋朝，是民族危機深重的時代。尤其是南宋末期，以理宗為首的南宋封建統治集團，花天酒地、荒淫腐朽。再加上宦官董宋臣和權臣賈似道，居心叵測、禍國殃民，以致南宋的政治，天昏地暗、十分齷齪。

寶佑年間，謝枋得參加進士科考試，與文天祥同科中進士。在考策論時他嚴厲攻擊丞相董槐和宦官董宋臣。原本以為自己能高中進士甲科，結果只中了乙科。被任命為撫州司戶參軍，他隨即放棄而離去。第二年被試任教官，中兼經科，擔任建寧府教授。寶佑五年，謝枋得在建寧府主持考試，他以指責賈似道的政事為試卷題目。結果，賈似道以謝枋得犯了處在鄉間不守法紀，外加誹謗他人的罪行，追奪了謝枋得的兩個官職，貶到興國軍。

咸淳三年（1267），朝廷赦免謝枋得，允準回居鄉里，應吳潛征辟，組織民兵抗元。公元1276年正月，元軍進攻宋朝江東地區。謝枋得親自率兵與元軍展開血戰，終因孤軍無援而失敗。三月，元軍占領南宋首都臨安，并將宋恭宗、太后全氏、太皇太后謝氏俘往元朝上都，謝氏曾寄詔書命令南宋臣民降元。愛國的謝枋得，堅決拒絕降元。五月，南宋景炎帝即位，謝枋得被任江東制置使。于是，他再次招集義兵，繼續進行抗元斗爭，但終因寡不敵眾而失敗。由于元軍的追捕，他被迫隱姓埋名，逃亡福建，隱遁于黃坑坳頭村境內深山老林中的一塊巨石——唐石——之下隱居多年，消災避難、伺機再起。

黃坑鎮，史稱“唐石里”。據《建陽縣志》記載，“唐石里”之名的由來，與該鎮坳頭一塊神奇的大石頭密不可分。這塊巨石，位于坳頭村泥洋一山澗邊。呈長方形，長約15米，寬約10米，平整如截，下面有三塊石頭，形成三角支點，穩穩當當地支撐著這塊巨石，使之成為一個天造地設的天然石屋，足可容納數十人。只是“屋頂”不平，“層高”不一——高處，常人可以直立行走；低處，卻只能低頭彎腰通過。

當年，我在建陽工作時，曾兩次進入那塊巨石下。這次到坳頭，我懷著崇敬的心情，在幾位朋友的陪同下，換乘皮卡車，從坳頭村村部，朝著泥洋方向，下行七千多米彎彎曲曲的“機耕道”，專程再去造訪疊山“屋”。山雨欲來，烏云密布。但見巨石背倚山麓，下臨溪澗，澗中亂石林立，奇形怪狀，憨態可掬。舉目望去，四周崇山峻嶺，似擁若抱，是理想的避亂之所。憂國憂民的謝枋得，當年在唐石之下，石當房，地當床，一邊讀書著述，一邊關注時勢，希望有朝一日東山再起。祥興二年（1279），文天祥兵敗被捕，陸秀夫背幼帝蹈海，張世杰投海殉國，南宋由此滅亡。噩耗傳來，謝枋得悲痛欲絕。后來，謝枋得移居建陽莒口云谷山茶阪，尋找精神上的寄托。再后來，謝枋得輾轉來到建陽朝天橋（今水南橋）橋亭為人占卜為生。但凡前來占卜的人，他只收米和鞋，始終謝絕收錢。后來，加深了認識，許多人便請他到家中，給自己的孩子講學。

至今，建陽城里水南大橋南端西側，緊靠橋南小學圍墻外，還面東豎著一塊建陽市人民政府一九九六年四月所立的石碑。那天早上，驕陽初升，我特意徒步來到水南橋頭，但見在綠籬之間，一塊約1米多高的石碑，中央刻有“宋處士謝疊山先生賣卜處”十一個行書大字。賣卜，指的是以占卜算命為職業謀生的人。而“處士”，是古時候稱有德才而隱居不愿做官的人。建陽人民對謝枋得的緬懷與念想之情，由此可見一斑。

話說回頭。元朝統一中國后，便開始尋找拉攏漢族士大夫。至元二十三年（1286），謝枋得避難建陽的行蹤被元統治者所發現。由于謝枋得的文名和威望，集賢學士程文海向元朝推薦南宋舊臣二十二人，把謝枋得排在第一位，他推辭不赴任；第二年，行省丞相忙兀臺帶著圣旨征召他，謝枋得婉言謝絕；至元二十五年，尚書留夢炎推薦謝枋得，謝枋得在《卻聘書》中，義正詞嚴地說：“人莫不有一死，或重于泰山，或輕于鴻毛，若逼我降元，我必慷慨赴死，決不失志?！?288年冬天，大雪紛飛、寒風刺骨。福建行省參政魏天佑奉元帝之命，也為了邀功請賞，設下圈套，將謝枋得拘捕，強迫他北上大都（今北京市市區）。謝枋得怒不可遏地罵道：“魏天佑在福建做官，絲毫沒有推廣仁義道德的意思，相反，還大興煉銀來殘害百姓，難道想要我輩來為他做好看的裝飾嗎？”此時，謝枋得雖形容枯瘦，但仍精神抖擻。在告別流亡十二年的建陽時，他肅然揮筆，寫下《北行別人》一詩：“雪中松柏愈青青，扶植綱常在此行。天下久無龔勝潔，人間何獨伯夷清。義高便覺生堪舍，禮重方知死甚輕。南八男兒終不屈，皇天上帝眼分明?！?/p>

謝枋得從出發北上那天起，就開始絕食。到大都后，尚書留夢炎下令把他安排到憫忠寺休養。謝枋得住的那間屋子中，墻上有一塊紀念曹娥的碑。謝枋得看碑后，痛哭著說：“一個年輕的女子尚能為父盡孝，我怎能不為國殉難呢？”可謂大義凜然、慷慨赴死。從此，滴水不進，徹底絕食。5天后，64歲的謝枋得以死殉國。至死未降，寧為宋朝鬼，不做元朝臣。

明景泰七年（1456）九月，謝枋得與文天祥同受賜謚。天祥賜忠烈，枋得賜文節。這里的“文”，是慈悲憫人的意思。用在謝枋得身上，當是頗為貼切的。謝枋得的可敬之處，還在于他不單是非分明、“從道不從君”——當皇帝代表民族和國家利益時，他才報以無限的忠誠，而且寧死不屈、初心不改。正因此，元朝曾先后五次派人前來誘降，都被謝枋得用嚴詞加以拒絕。這樣一位愛國先賢，是很值得后人深深懷想、默默敬仰的。(肖 薊)